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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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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

回到H市公寓時已是入夜時分。

許之蘅感覺自己就像棵被抽幹水分的樹,枝幹枯槁,每走一步似乎都有葉子斷裂飄落,踩出破碎的聲音。

她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,也不想說話。

可即便如此,她仍對著姜和擠出一個笑來:“晚飯你自己點外賣吃好不好?我想睡一會兒。”

姜和靜默看了她兩秒,“去洗澡,洗完再睡。”

許之蘅輕輕點頭,她只用了幾分鐘簡單沖洗,人摔進床裏兩眼一閉,什麽都不想。

倦極了,很快她便沈沈睡去。

後半夜,許之蘅又做起了那個夢,夢境卻不同了——

她依舊躺在床上,靜靜盯著天花板角落那道幽深的裂口。

什麽都沒有,只是漆黑的一個洞。

直到她的眼眶開始發酸,身體僵酸想要闔眼時,那洞裏陡然伸出無數只枯瘦慘白的手,迅速襲向了她——

它們撫摸著她的臉頰,攀住她的肩膀,掐緊她的脖子,抓撓她的皮膚,甚至有一些用力擠搗進了深處。

她感覺不到痛,只是心跳越來越快,喘不上來氣。

……

許之蘅猛地驚醒,深深抽了口長氣。

意識還未歸攏,心跳仿如擂鼓,在耳邊咚咚咚地響著。

她驚疑地睜著眼睛看向天花板角落,甚至一時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實,一動都不敢動。

過了很久,她才敢動彈兩下。

而隨著她的動作,身旁的人也緩緩動了下。

姜和才躺下不久,還是淺眠狀態。

他側向她,啞聲問:“做噩夢了?”

許之蘅帶著鼻音低嗯一聲,還未從那幻視感裏抽離出來。

“沒事。”姜和摸到她發涼的手用力捏了捏,放在自己的心口上,清清嗓子又重覆了一遍:“夢是反的,沒事的。”

許之蘅瞪著眼,還是盯著天花板那裏。

……什麽都沒有。

她的手背觸到的是姜和溫熱的胸膛。

他的心跳砰、砰、砰……平穩規律地跳動著。

是姜和,這才是真實的。

許之蘅鉆進他的懷裏,把腦袋抵在他跳動的胸口上,聽著他的心跳,心情一點點趨於平靜。

黑暗裏,姜和拿下巴在她腦袋上蹭了蹭,重新閉上眼睛。

他其實也很疲倦,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,又是大動肝火,可還是強忍著困意,感知著懷裏人兒的動靜。

過了會兒,許之蘅的呼吸聲再度平穩勻速,像是又睡過去了。

姜和放下心來,摸索到她蜷曲在他胸前的手掌小心翼翼帶下去放平,這才身心松懈地沈沈入睡。

*

這一覺姜和睡得並不安穩,迷糊之間總是會無意識地探手摸摸懷裏的人還在不在。

睡睡醒醒,反覆確認。

他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——

還是那個陵園,雨下得好大。

許之蘅跪在她父母的墓碑旁,他撐傘站在一旁為她擋雨。

她好像對他說了什麽話,但雨太大他沒聽清。

緊接著,許之蘅開始不停用手去刨一旁的泥土地,翻得手指破皮,她卻仿佛無知無覺。

姜和看得肝膽俱裂,大聲喊她名字,想要把她扯起來,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。

翻出來的泥土沁著血,被大雨沖出汙紅的水來,潺潺從他鞋邊流淌而過,是那樣的冰涼。

……

姜和打了個寒顫,驀然睜眼,感覺懷裏空空,攤出去的那條手臂一陣發麻。

臥室窗簾拉得緊閉,昏黑靜謐。

姜和一下驚坐起來,拖鞋一趿就下床開門往外頭沖。

客廳裏沒見到人,再往外走兩步就看見許之蘅在陽臺上。

陽光明烈,她蹲在地上,正拿著噴壺在給植物澆水。

細密的水霧在光下散開,她捏著一片葉子的手邊浮動出一道小小的彩虹,很快就消失不見。

聽見動靜,她擡眼看過來,嘴角含笑問他:“這麽慌張幹什麽?做噩夢了?”

姜和心還砰砰在跳。

他搖搖頭,喉頭有點發澀。

許之蘅又問他:“餓不餓?我給你做面條吃?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姜和覺得,許之蘅有點奇怪。

昨晚睡覺前他甚至還想著許之蘅要蔫上一段時間,哪怕不蔫也不應該是這麽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。

可此刻他卻什麽話都問不出口。

他只能站在原地,默默地看著許之蘅把盆栽移到護欄旁曬太陽,走進來繞過他去了廚房。

*

日子一天又一天無比平淡地過去,而帶給姜和的那種奇怪感覺一點都沒消泯,反而更加強烈。

許之蘅好奇怪。

她從前安靜不多話,可現在的她變得更沈默了。

她不接他的梗,不應他的玩笑,事事由他;她看向他的時候依舊會溫和地笑著,柔順地像塊跟手的軟泥。

她還經常走神,他不同她說話時她的註意力頃刻就會散去,當他喊她時,回望他的那雙眼,好似空無一物。

姜和仿佛看見,有一團火在她的身體裏緩慢地由內向外緩緩燒灼,她的身心一點點變得幹涸。

就好像輕輕碰一下,她立刻會化為齏粉。

姜和往常的張揚肆意變成了小心翼翼的束手束腳。

他這幅作態要是讓外人知道,怕是要讓人驚詫嘲笑一番。

可姜和不在乎,反正他的名聲早就一片狼藉。

他知道自己這回大概是栽在女人身上了。

他不在乎,他只要許之蘅。

*

可不管姜和怎麽忍耐等待,時間似乎都不會再將許之蘅覆原。

這種壓抑的生活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月,天氣也逐漸開始熱了起來。

當姜和看見許之蘅削蘋果時盯著水果刀陷入思索時,姜和的心瞬間就沈了下去。

許之蘅是那樣簡單的人,只需掃眼一過,就清楚到一覽無餘。

要走到盡頭的一棵樹,是從根開始爛起的。

從他帶許之蘅去祭拜父母開始,那天天上落下的每一滴雨,她流下的每一顆淚,都變成了腐蝕性極強的硫酸,全都匯聚流向了她本就松散抓地的底根。

姜和突然後悔了,他不該帶去她的,他只是覺得這樣或許她能去了心病輕松一些。

他錯了嗎?

他只是想讓她向生,卻走偏讓她生了死志。

好的初衷卻造成如今這樣的局面,這讓姜和感到挫敗和荒唐。

繼而從他心頭湧起的是遭人背叛之後無窮無盡的憤怒和失望——

她怎麽可以這樣呢?她問過他了麽?他允許了嗎?

姜和這輩子最厭惡的就是被人拋棄。

可如今,許之蘅看起來好像要像姜彌煙那般撇下他了。

有那麽一瞬間,他的質問差點脫口而出——

“你是不是也想拋棄我?”

戾氣悄然爬上姜和的眉宇之間,他偏過頭用力閉了閉眼。

再回頭時,他不動聲色地從她手裏拿過水果刀,把那顆削了一半的蘋果切成兩半,笑著說:“我喜歡吃帶皮的。”

許之蘅怔了下,覺得姜和有點奇怪。

但她也只是點點頭說:“知道了。”

姜和仍在笑,可在她低頭把蘋果皮掃進垃圾簍時,眼裏的笑意轉瞬就無影無蹤。

*

第二天姜和很早便出了門。

許之蘅中午吃完飯,去了趟圖書館,又買了些菜回家。

傍晚到了做飯的點,她站在廚房洗手池旁洗著菜,無意撩眼看了竈臺上的刀架——空空如也。

一下子,她突然就明白了姜和的奇怪是為了什麽。

許之蘅在廚房裏傻站了會兒,擦幹凈手在家裏轉了一圈,發現家裏算得上鋒利的東西都不見了,甚至連她的剃眉刀和眉剪都不翼而飛。

她緩緩拉上梳妝臺抽屜,點了根煙,走到窗邊。

風捎著入夜的氣味,吹得窗簾飄動,指間煙頭明滅,灰落在她的虎口上,又被吹走。

八點多時,姜和回來。

本來靠著的許之蘅從沙發上坐起來,問他:“吃飯了麽?”

“跟陳玖他們吃過了。”姜和神色如常地應著,往臥室走。

許之蘅跟在他身後,思索再三還是把話問出口:“為什麽把家裏的刀收起來?”

姜和一臉平靜脫下外套,答非所問道:“你做的飯吃膩了,最近還是點外賣吃吧。”

許之蘅低頭不語,乖順地從他手裏接過衣服。

衣服上還帶著他的溫度,她指尖撫過,理順掛在手臂上。

在姜和踏進衛生間的前一秒,許之蘅叫住了他:“姜和。”

他回頭看她,眉心帶著一點疲倦。

視線相匯幾秒,許之蘅認真地看著他,“我沒有想死。”

她沒有想死,她只是覺得……沒有意義。

一切都沒有意義,吃飯,睡覺,還是其他事情。

“你知道的,我不敢死。”許之蘅擠出一個笑容來。

姜和解開襯衫扣的手緩緩放了下去。

他側身而立,望過來的目光似乎因為被距離拉長,溫度漸涼。

他似乎想說什麽,但唇瓣張合一下,卻一絲聲音都沒發出來。

他沒再看她,踏入衛生間。

他看起來一點也不信她。

在門將要闔上時,許之蘅快步走過去撐住了門,推開一點。

“是真的。”她說。

姜和看了她兩秒,面色依舊沒有波動,淡淡開口:“你想跟我一起洗是不是?”

許之蘅登時放手。

又聽見姜和說:“去客廳等我。”

*

等待的時間讓許之蘅覺得十分漫長。

姜和似乎是故意吊著她,平常幾分鐘就沖洗完事的人也不知道在衛生間裏搗鼓些什麽。

許之蘅在沙發上坐得很不安穩,站一下坐一下,最後盤腿坐下,腰板挺得筆直。

她想象了下此刻自己的姿勢,應該還是挺誠懇的。

姜和從臥室裏走出來。

許之蘅看向他——

原來也不是吊著她,他換了身灰色睡衣,還把頭發也吹幹了,臉色淡淡看不出情緒。

許之蘅心裏稍微踏實了一點。

他沒有走向她,而是去冰箱拿了瓶水慢條斯理地擰開喝了一口,冰箱門被他大敞四開著,他低著頭目光棲在冰箱裏,也不知道在看什麽。

靜站片刻,他關上冰箱門,轉身靠了上去。

他手裏還捏著那瓶水,面朝著她,徐徐開口道:“知道自己哪錯了麽?”

一句話把許之蘅幹懵了,說實話她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。

她看著姜和,調整了下盤腿的姿勢,拍了拍身旁的沙發,“你先過來坐。”

姜和一動不動,表情淡漠地看著她。

許之蘅抿了抿唇,又拍了拍沙發,“你過來坐。”

她跟姜和在一起時間不算短了,知道他是吃軟不吃硬的主,所以說這話時,她刻意放低了聲音,語氣相當軟和。

姜和面帶不虞地睨著她,一手握著礦泉水瓶,另一只手把瓶蓋不斷擰開又旋緊,一點想挪地界的意思都沒有。

許之蘅在心裏輕嘆一聲——

祖宗。

她眼裏帶上了一點可憐兮兮的求饒意味,對他說:“好了,我知道了,你別生氣。”

姜和手一頓,眉間的疏離散了一點。

他扯了下嘴角,從鼻間哼出一聲冷冷的輕笑,語氣不陰不陽道:“你還知道我會生氣?”

“所以你別生氣。”

“你以為你誰啊?”姜和語中帶著明顯的躁意,話出口又覺後悔,抿唇止住話頭。

他想表達的其實不是這個意思,他只是心裏堵了一股埋怨無處可發。

姜和心頭微惱,只好偏過頭不去看她。

僵持有半分鐘。

許之蘅再次溫溫吞吞地開口道:“我知道了,你別生氣了。”

……姜和真的快氣死了,又氣又好笑——

氣她的一根筋,又笑跟她較勁的自己。

他大步一邁走到她身旁,像是賭氣一樣重重往下一坐,“你就會說這句是吧?”

許之蘅:“不是。”

姜和吸了口氣,道:“那你說,你知道什麽了?我在氣什麽?你給我好好掰扯掰扯。”

許之蘅又覺茫然,看著他眨了眨眼。

“……”姜和太陽穴一陣跳痛,差點把手裏的礦泉水瓶給捏爆了。

“我知道,我只是不知道怎麽說。”許之蘅緩緩說。

想法明明都堵在心裏,可等她一張嘴要說時,那些想法就好像卡住了,怎麽擠都上不來一個字。

許之蘅垂眼看著姜和用力到骨節發白的手,伸手掰動他的手指,把礦泉水瓶抽出來擱在茶幾上。

她握過他的手,輕輕用大拇指在他掌心刮了兩下,又說:“真的是真的。”

手心傳來的癢意讓姜和忍不住收緊五指,把她的大拇指牢牢攥在手心裏。

沈默良久,姜和說:“我帶你去,不是為了看你那副活不起的樣子的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姜和眼一瞪,“知道你還——”

許之蘅老實巴交地低下頭去。

姜和的氣又洩了,松開她的手,微微傾身摸了茶幾上的煙盒點了根煙。

那煙是許之蘅的,味兒重,他猛抽一口皺了皺眉。

青白的煙霧從他的鼻間嘴角籲出來,捎著他沈沈的話語:“不要總想著把錯攬到自己頭上,不好過的。”

“你既然覺得都是你的錯那我也不去掰你的想法;我也不跟你討論什麽受害者有罪無罪;你可以軟弱可以逃避可以像個烏龜一樣,沒關系我護著你。”

“你要是覺得生無可戀就去找個借口茍活,不想活你也得給我活著。”他的語速快了些,“你要是找不到那個借口,我給你找。一天找一個行吧?”

姜和彈了彈煙灰,靜了幾秒,說:“你別丟了我。”

那句話音量極輕,輕得就像春日的柳絮一樣,晃晃悠悠飄過來,落進許之蘅的心裏。

他不看她,只盯著手裏的煙,眼皮微落,蓋過眼中一切情緒。

許之蘅很難描述那一瞬間的感受,她的心有一點癢得紮人,眼眶又在微微酸澀。

她剛跟他時,他對她的過往也只有旁觀者嬉皮笑臉的奚落;而此時,他說話仍舊還是那樣不好聽,可他站在她身邊,倔強地拉住了她,對她說——

沒關系我護著你。

你別丟了我。

無形之間,時間居然已經在他們之間串起了這樣的羈絆。

一股無所適從的哀傷包突然裹住了許之蘅,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。

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,就好像被困住了一般。

沈默中,姜和手裏的煙快燒到了尾,他擡手擰滅在煙灰缸裏。

許之蘅忽說:“好。”

姜和擡眼瞧她,沒出聲。

過了一會兒,他擡手摸了摸她的臉,視線移到外面陽臺上,說:“等那盆花開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第一個借口。”

許之蘅怔怔,反應過來轉頭去看。

陽臺有些暗,她問:“哪盆?”

姜和努努嘴,“盆子寶藍色的那盆。”

許之蘅的目光移到那個藍色陶釉盆上,不確定地問:“那盆?”

姜和煩了:“就地上,左邊數過來第二盆。”

許之蘅哦了一聲,轉過頭看著他,“那盆是平安樹,不開花的。”

“……”姜和面上一瞬僵硬。

許之蘅看著他,有點想笑,咬了下想彎的嘴唇。

“真的?”姜和面帶狐疑,“你別誆我吧?”

“我幹嘛騙你?”

姜和眼神涼颼颼的,似乎看著還不相信。

看他吃癟,許之蘅瞬間覺得心情都松快不少,起身說:“我去個廁所。”

等她出來,姜和人沒了。

細一看,陽臺大燈敞亮,姜和捧著手機蹲在地上,把那些陶釉盆移過來又挪過去。

許之蘅走過去,扶著推拉門的門框問他:“你幹嘛呢?”

“等會兒。”姜和看看手機再看看盆栽,忙得很。

過了會兒,他相當自信地指向一盆植物,“這盆。”

許之蘅看了眼,那盆是茉莉。

她有點想逗姜和,哪知還沒張口就被他看穿了。

“別騙我啊,我查過了。”姜和仰頭望著她,嘴角上揚著,眼裏全是明亮的得意,擡起手晃了晃手機,“這盆可是茉莉。”

許之蘅看著他,忽然就笑了。

她含著笑對他輕聲說:“嗯,是茉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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